开远:滇越铁路洋人坟记

开远洋人坟,摄于2010年3月,至今这里的情况仍无太大改观。

几乎很少有人关注到,在开远,在滇越铁路旁,一处红砖围墙内,有一座长时间国人无法入内的陵园。

在当地,人们称它为“洋人坟”。随着滇越铁路声名日盛,它曾被法国记者获知,相关报道在法国国内引起轰动,然而很快又归于沉寂。

尽管已经被列为当地的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洋人坟依旧面临着尴尬局面。如何化解,似乎还是未知。

面对民间一些对洋人坟冷漠的声音,当地一位学者指出,“无论怎么说,这是段历史,就不该被忘记,因为它是证明法国人曾经到过开远的最直接的证据。”

“这是段历史,就不该被忘记”

开远人对洋人坟的记忆很多样:神秘、高不可攀、恐怖、悲剧、神话、甚至仇恨。但无论如何,作为一个文物保护单位,它的保护状况令人堪忧。至今,当地文物部门因为没有资金支持,仍未对其进行清理,因此,究竟总共有多少座墓葬,墓主人是何身份,依旧无解。

开远:滇越铁路洋人坟记

洋人坟墓碑

残断的记忆

几乎开远人都知道洋人坟,他们对洋人坟留有特殊的记忆和情愫。

开远城,循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晚报记者找到了开远解化塑料实业有限公司。该公司背后是蜿蜒的滇越铁路,在过去10年里,这家公司偏僻几乎弃置的一处角落里,曾有上千人到访。这里,便是“洋人坟”。

洋人坟位于开远滇越铁路小花桥北,为滇越铁路通车后安葬滇越铁路滇段法国籍管理人员和越南籍员工的陵园,俗称洋人坟。

开远本土学者徐小平对于洋人坟的记忆源于上世纪50年代,尽管今天看来洋人坟离城并不远,但在过去却是郊外偏僻之地。

1957年,徐小平随父母从昆明到开远的第二年,他在开远铁路小学读二年级,一家人住在上世纪初法国人给中国铁路工人建盖的锣锅房内。一天,锣锅房片区突然传来一阵枪声,因为夫妻感情不合,住在该区的一位刘姓女老师惨死在丈夫的枪下,死时还怀有身孕。“刘老师就葬在洋人坟里。”徐小平说。铁路小学的师生们参加了这次葬礼,“荆棘丛生,一片荒芜,还有乌鸦在叫,背上会出冷汗,很恐惧的感觉。”

开远解化塑料实业有限公司经理陈丽媛,只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上中学时,学校每周都要参加一次劳动——背粪到农田里,洋人坟便是大家中途休息玩耍之地。“很大一片,坟上都插着十字架。”学生们都知道这里是葬着洋人的地方。

84岁的老火车司机朱智德对洋人坟的记忆则更早一些,“解放前就有了。”

在他久远的记忆中,洋人坟是一座赤裸裸的等级陵园,“解放前这里不会有中国人的墓葬,因为这是专门给滇越铁路中国段的洋人和越南管理者建的陵墓。”就连守陵人也是一位越南人,中国人连进入陵园祭拜的资格都没有。他曾带着复杂的情绪,远远地注视过这座陵墓。解放后,等级被破除,他进入陵墓,“很清静、宽敞,至少有七八十座墓葬,法国人多点,还有越南人。陵园里栽着法国人带来的洋酸角树,还有几颗木棉树……”

据已退休的开远市文物管理所原所长曹定安介绍,洋人坟于民国初年建造,部分在开远解化塑料实业有限公司内。2008年7月23日,被公布为开远市第二批文物保护单位。

2005年底,参加“中法记者滇越铁路行”的中外记者一起到这片洋人坟祭奠,徐小平也参加了此次活动。法国记者团对这片坟茔的重视,让他记忆深刻,“他们特别激动,没想到在这里会看到他们的先辈。”名叫米莉亚娜的一位法国记者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看到先辈留下自己生命的地方,我们难以忘怀。”

开远:滇越铁路洋人坟记

洋人坟墓碑

神秘之亡者

一些洋人坟里的墓碑已无法辨识,墓主人的身份也难考证。

10月20日下午,记者走入开远解化塑料实业有限公司,走过一道斑驳的小铁门,一个类似菜园又似堆放建筑废弃物的地方呈现在我的眼前,沿着围墙还有几个用篱笆做的鸡圈。如果不是有人介绍,很难知道这里便是洋人坟。

最先看到的是一个1米多高的穹窿石建筑,开远解化塑料实业有限公司经理陈丽媛说这个建筑并非墓葬,而是安息亡灵的祭拜台。

据法国铁路公司出版的《云南铁路》记载,在修筑滇越铁路的过程中,除1万余名劳工献身外,还有来自于希腊、意大利、法国的铁路管理者和家属等80余人殒命。他们死后分别葬在开远、蒙自芷村等地的铁路边上,这片墓地的墓主人是否就是在修筑铁路时不幸去世的铁路高管呢?

在院子南侧一棵大树下,拨开上面盖着的编织袋和纸板,一块平躺在地上的墓碑呈现,上面写着"MARIE LOUISE JRNERY GEFVRIER 1929",这显然是座女性墓葬,安葬时间为1929年,这也是为数不多可以看清墓碑上字迹的墓葬。“有不少墓葬下葬时间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离修筑滇越铁路时间相隔十几二十年,所以墓葬主人应该是滇越铁路运行比较完善的时期修筑的。”

遗憾的是,对于墓主人除了可以大体判断国籍外,身份成为谜题。1887年,法国在蒙自设置第一个驻滇领事馆后,意大利、希腊、德国、美国、日本、英国6国先后又设置了领事馆,其中的意大利、希腊、法国领事馆都是为滇越铁路的相关工作人员服务的。新中国成立后,这些国家的领事馆都关闭或撤走,早期为滇越铁路服务的外国人员的相关详细资料,也随着这些领事馆的撤走而无可考证。

或许正因为此,这片墓地才显得格外神秘,甚至成为文学创作的灵感。作家范稳2011年出的《碧色寨》一书女主人公,恰好与上述墓主人名字相同,都叫露易丝,是一位来自法国的女医生,坐着滇越铁路的小火车来到了开远到蒙自中间的碧色寨。她善良、悲天悯人,帮中国劳工看病,要求法国管理者改善劳工居住条件,并把他们当人看。

从上世纪80年代起,就关注滇越铁路周边文化保护的黄庆,也曾听说有一个关于法国神父和洋人坟的故事。1910年,年仅18岁的法国传教士布格尔神父,从越南乘火车一路北上入滇,取道蒙自到过去属于开远的鲁都克一带传教。这位神父教育群众一定要在自愿的基础上结婚,对适龄男女进行了婚姻自由之类的教育。每逢灾荒年月,布格尔神父还组织苗族群众到蒙自芷村一带的滇越铁路站点,用马匹驮回通过教会组织从越南发送过来的“东京米”(即越南米),使得处于深山中的苗族群众免于饥荒之苦。同时,布格尔神父兴办教堂学校教人读书识字,培养苗族信众骨干和地方知识精英。

据相关史料记载:1943年,布格尔神父因病在开远医治无效死亡,“当时就葬在洋人坟,但后来,一位从法国来的神父告诉大家,布格尔的意愿是终身在鲁都克。”于是洋人坟成为神父布格尔的短暂安息之地,之后,他的墓又迁到了鲁都克。

开远:滇越铁路洋人坟记

热水塘车站

对峙与妥协

洋人坟为何选址于此?有人认为这里靠近铁路,也有人说这是对峙的结果。

洋人坟为何选址于此?西人选择墓葬是否也如国人一样有风水之说呢?更多滇越铁路的研究者是从务实性的角度来考虑的。

“当年法国人在滇越铁路云南段460多公里的线路上,要找一个既便于铁路管理、生活上又不能太委屈自己的地方,当然非开远莫属了。”开远本土学者徐小平说,因为开远位于滇越铁路云南段的中点,便于管理,较之河内,气候也更宜人。以浪漫著称的法国人,是最讲究生活情调的。他们在开远火车站周围着手经营安乐窝,建起了街道、楼房、办公署、俱乐部、酒楼、球场、医院、行车公寓、机车库、水塔、工人住宅区、防空洞、防洪沟……一个完整的生活片区自然少不了安息之地,于是便有了洋人坟。“其他地方都是零散的墓地,但是比较大规模且形成陵园的,开远算是少数之一了。”

为何选择开远北部的这块空地?有人认为是因为这里离铁路较近,因铁路来到云南的法国人希望死后还能听到火车的隆隆声,感受铁路上发生的一切变化。

开远本土作家乔砚泉则认为,之所以选择这块空地,是法国人和中国人对峙后妥协的结果。“事实上,法国人进滇以来,并非一帆风顺,尤其刚修路的时候中国人非常排斥他们,因为法国人获得了这条铁路的修筑权,在当时的知识分子看来,是丧权辱国的象征。”

据说,滇南开远人突然看到未曾见过的蓝眼睛、红头发外国人,异常地害怕。在《碧色寨》一书中,就有这样的描述:蒙自县城,两个汉族士绅家庭的女人吞鸦片自杀,因为她们宁死也不愿被还没见到的洋鬼子玷污了清白。一位铁路上的法国管理者走在一条狭窄的山道上,迎面碰到一个农妇,正想问路,但这个中国女人把他当成了老虎,退到了岩壁上,把脸像鸵鸟一样埋藏起来,浑身发抖。更何况,滇越铁路是用中国人的累累白骨建造而成。

“现在的洋人坟,其实过去是一个乱石堆,开远人叫沙石滩,这附近有个村子叫做石牌坊。”乔砚泉说,石牌坊附近曾有条驿道通往昆明,滇越铁路通车后,这条驿道几乎被废弃,“既不能种地,又失去了交通要道的便利,就成了荒地。”

由于中国人的丧葬观念十分浓厚,无法接受墓葬安置在城内,于是,法国人无奈之下将目光投向了这里,买下了这块荒地置成陵园。

开远:滇越铁路洋人坟记

MARIE LOUISE JRNERY GEFVRIER 1929

带来什么

铁路的开通给当时的开远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影响至今。

滇越铁路与埃菲尔铁塔一样,被人们称为“钢铁铸造的世界奇迹”之一。同时,它也像一根吸血管,带给法国人巨大的财富。但同样,它也给当地人带来了从未见过的一面。“开远是国内最先感受工业革命成果的城市之一。” 开远本土学者徐小平说,尽管滇越铁路是以吸血的目的而来,但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各个国家的小商贩纷纷涌向云南的崇山峻岭中,贩卖从西方带来的种种洋货,人们一时间大开眼界。

作为“火车拉来的城市”,开远因为滇越铁路迎来了一个新的时期。一时间,云南不仅成为全国最安全的后方,也成为国人旅游的一大热点。不少学者都将目光投向以往鄙夷的蛮夷之地,1931年有《云南问题》一书出版,其中专门有一章节叙述滇越铁路问题。1935年,国民政府行政院隶属的农村复兴委员会主持了对云南农村的调查,并形成了《云南省农村调查》一书。开远亦是分析的地方之一。

如雨后春笋般,各种法式建筑——总经理办公室、铁路职工宿舍、铁路医院、学校、洋人酒店、洋人俱乐部、铁路足球队出现,除了给开远人带来了先进工业文明、西医等外,还对这个边远小镇居民的衣食住行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朱智德老人习惯午后坐在家门口晒太阳,在一位百岁越南老人未去世时,他会经常去找他聊天,两人用越南语聊着过去的故事,也会回忆起当年法国人在开远的样子——女士穿着洋裙,偶尔也会学中国人和越南人一样穿着旗袍。男士戴着毡帽,拄着拐杖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看到工人怠工会生气地用法语吼着“走开”,所以他还会说几句法语,当然也有英国人,所以也能听懂英语。

朱智德老人着装简单,但是半个多世纪来,西式的生活习惯已经浸润到他的生活里。老人不抽烟不喝酒,但每天要喝一杯冰咖啡,这咖啡不是在外面买的,必须是自己选好的咖啡豆,亲自炒,再过滤出的咖啡。过去精力好的时候,老人还会自己烤法国硬壳面包,做牛排、猪排。

老人还会跳“蹦擦擦”,这是当年俗称的“搂腰舞”,当年无论是从河口来或是从昆明来的火车,都要在开远停一晚,夜生活便在这闭塞之地丰富了起来,开远火车站门口的洋正街和越南街,不仅法式洋房很多,而且一到夜晚灯红酒绿,很是繁华,尤其老一辈人讲述,“洋正街上的俱乐部是法国人、越南人、铁路警察休闲娱乐的地方,法国人最好搂腰舞了,抱着别人的婆娘乱转,蹦擦擦的。”

甚至,洋人的墓葬形式也被一些当地人所接受,当地文化人郝泽生母亲和外祖母的墓葬,便都是仿西式而建。

当然,也有不好的。上世纪30年代《新生路》月刊撰稿人卢中度所著《八年抗战乱世随笔》,如此记忆开远,“据悉此间居民,吸食鸦片十分普遍。每于入夜之后,卧在烟床吞云吐雾,视同作乐,一直流连到午夜为止……鸦片之害,对云南来说,为害大矣。”

开远:滇越铁路洋人坟记

法式建筑开远机车库

观念之争

虽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但洋人坟的保护现状让人担忧。

开远洋人坟在国内并不是唯一的存在,山西忻州同样也有洋人坟。二者都同样面临着保护的尴尬。

据开远市文物管理所原所长曹定安介绍,洋人坟为滇越铁路通车后,安葬滇越铁路滇段法国籍管理人员和越南籍员工的陵园,南北长62米,东西宽45米,占地面积2790平方米。从裸露的部分地表看,墓葬坐向头西脚东,由混凝土浇灌而成,墓顶成弧形,长179厘米,宽56厘米,中间凸起一扇型墓志,简单记述亡者姓名、下葬时间。墓葬南北向行排,两墓间距约73到93厘米;东西向列排,列距140厘米。南部多葬法国人,中间多葬越南人,北部墓葬较稀疏。陵园周围有高约1米余的围墙,围墙东部有陵园大门,门口设置陵墓看守屋,建筑样式法式,保存基本完好。

如今,依稀只能看到10来座墓葬,“还有一些是在路上,因为修路被挖毁了。”由于常年遭受破坏,法国人墓碑多被砸毁,墓葬被掘。陵园被作为建筑废弃物堆积处,陵墓大部分被掩埋,有的被挖开,“记得当时打开看里面埋了什么,就是些毡帽,随身用品,据说还有洋枪。” 一位当地人说。

开远:滇越铁路洋人坟记

开远医院内法国人建的水塔

曹定安说,尽管文管所对这里的墓碑都进行了拓片,相关资料现在已经被保存。但是距离保护来说,显然这些工作还不够,“昔日陵园内洋酸角树如今已不存在,杂草丛生。围墙中部被打开成为解化职工通行的便道:陵园北部被职工建房挤占。裸露地表的陵墓,由于时间过长,已经风化塌陷。2008年,有人在里面挖坑种植竹子、果木和隔离养鸡、养蜂等垦殖活动,遗址原貌遭到进一步严重破坏。”

“我来过洋人坟无数次,但是总觉得无奈。”开远市文物管理所所长李艳波坦言,尽管从2008年起洋人坟就被列入市级文保单位,但保护却是难题,“按照《文物法》,遗址是谁使用谁负责修缮,但是维修经费从哪来?没有具体的说明,企业不愿意承担,政府也没有相应的资金。”

开远解化塑料实业有限公司经理陈丽媛直言,如果是谁使用谁负责,“那么政府可以收回这块地方,我们企业生存都成难题。” 陈丽媛说,过去洋人坟几乎无法进入,还是2008年他们除去杂草,人们才得以参观,尽管没有经费,但是他们已经使用纸板、编织袋覆于其上,算是尽了责任。

晚报记者调查中发现,当地一些人对洋人坟的淡漠也是保护难的原因之一。一位当地政府工作人员毫不避讳表达了对保护洋人坟的不满,“当初法国人究竟是为何而来?虽然滇越铁路是他们出资,但筑路者却是中国人,法国人死了还有陵墓安葬,许多中国人却抛尸荒野……”在他看来,这是一段耻辱的历史。

“如果这样说,那么,焚书坑儒的秦始皇陵墓是否也要弃之不顾?无论怎么说,这是段历史,就不该被忘记,因为它是证明法国人曾经到过开远的最直接的证据。”徐小平如是说。

春城晚报记者 连惠玲

感谢昆明铁路局开远车务段李焱供图

及徐小平老师对采访的支持

责任编辑:肖艺